慈利文史專家羅顯慶提供本圖
進了云臺中學后,最初還經常從石拱橋上走。這是一座讓人安心的橋,身姿柔美,結實樸素,漲水了就等著我從橋上過。
橋的東端,有一條小小的街市,往龍觀坪方向延伸。上學的日子,每次過橋,顧不得看那小小的街市,我沿著石階走上橋,然后下去進入了橋西的街市。小小兒郎急匆匆地穿過木屋中間的石板路,越過慈桑公路,走上去云臺中學的石階。上坡之前,是個三岔路,左手邊的巷子路往上走,去我上過的完小;右邊,去云臺學校。分路的地方,記得也是門挨門、戶挨戶連著的木排山屋。屋門口,總是坐著一個老人,大家都叫陳銅匠。無論春秋,不管冬夏,他永無停歇地在火爐邊敲打著,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出老遠。他做銅催壺(燒水的銅壺),做銅煙鍋,銅門扣,跟銅相關的東西,都會打,都會做。他打銅的樣模,專注得很,做出來的銅器精致巧妙得很。打銅的節奏,緊一陣,慢一陣,猶如打擊樂。有一次看他打銅壺,結果遲到了,被老師墩了銅(罰站)。罰完了,老師問我,還看打銅不?我看著老師,只有傻笑的份。
罰站的事情對我來說,那些年是不少的。最嚴重的一次,罰完了,老師幫我把書包清好,把我趕回了家。過橋的時候,站在橋上,忍不住對著河里哭,以為這輩子徹底讀不成書了。父親到了學校,跟老師說了幾籮筐好話,才總算讓我回去讀完了初中。養了我這樣惹事的兒,父親沒少跟著受罪。
上圖為同學卓新民提供
又后來,鎮子的北面修了一座新橋。不是石拱橋,是鋼筋水泥的。橋拱建好了,但是橋面很長時間沒有修,沒錢修了。新橋離學校的路更直,橋拱起了,即使沒有橋面只有拱,我這樣不要命、想偷懶的人,就爬著新橋的橋拱過河。沒有欄桿、沒有橋面的橋,中間還有兩個高高的坎要翻,現在想想還是危險的。幾十米高的橋下面,都是大石頭等到起的,掉下去那是活不成了的。
后來,新橋鋪了橋面,也修了欄桿,但那是好幾年后的事了。我已經到九溪城讀高中去了。上了高中后,我就基本上沒有到過石拱橋那邊。
那座我走過無數次的石拱橋,那條老街和老街上的石板路、木板房,永遠不得忘記。
到天津讀書后,有一年回老家,大老表帶我去看了一次舊的石拱橋。重走那條石板路,發現變化挺大:房子已經不是那些房子,沿著原來的路,起了不少兩三層、四五層的鋼筋水泥建筑;原來見過的那些坐在屋檐下圍著青布頭巾,叼著煙斗的老人,基本上都看不見了。他們可能都已經被歲月收走了。
據說,橋東當年的鴉片煙館的木排山還在;但是,當年橋西的大商行恒德星的房子早就不在了。
那座石拱橋在陽光下風雨中,堅實、無悔地站在那里。當年穿蓑衣、戴斗笠、挑擔背簍熙熙攘攘的行人,已經基本上看不到了;橋面石板上,也沒有了當年的光亮,青苔出現在石板上,欄桿邊的石縫里也能看到聰聰的雜草。看著橋兩邊的新修的樓房,看著橋下依然流淌不息的戰馬溪,人非當初的人,物也不是當初的物,感慨油然心生。
時光足以改變一切,沒有改變的,可能也就是這座橋了。
慈利文史專家羅顯慶提供本圖
風雨中屹立不倒的石拱橋旁邊,現在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地廟。很多風俗已經被時代大潮蕩滌無存,土地神的祭祀依然還在,這是我想不到的。
2002年,橋雖然還站在那里,但是橋面和欄桿都有些破損了,鎮上的人又組織過一次維修,據說參與維修的主要還是鄭姓的后人。現在所見的橋,就是2002年維修后的樣貌。石拱橋的主體沒有動,還是小時候見到的樣子。現在看到的欄桿,明顯新修過。舊的主體,歲月用筆跡寫成了黑灰色;新的橋欄,明顯的灰白色。一新一舊,是迭代累加的歷史。
這座橋就是這個鎮子,這個鎮子不能沒有這座橋。橋上來往的人,不少走出了大山。很多人,從橋上走出去了,帶著家庭的寄托和期望,他們希望總有一天還能從橋上回家。
桑植的賀龍,早先在橋西的恒德星做長工;后來有些年份,血雨腥風的年代里,他也經常從石橋上來往,盤桓的時日很多。他的紅軍部隊,從這里帶走了很多人。三五年,紅二軍團在江埡一帶“擴紅”, 三千慈利兒郎參加了紅軍。4月底,一隊紅軍在杉木橋宣傳擴紅,一夜之間就有數百青壯年投奔。此前幾次擴紅,也去了不少人。絕大多數人跟著走后,就再也沒有回來。杉木橋吳姓中就有三個人干到過紅軍的團長,均英年戰死。這些人是回不來嘍。他們變成了故事里的人物,在當地的百姓的口中流傳,當地的史志中也有記載。
前些年,賀帥的長女幫著找了些資金,整修慈利到桑植的慈桑公路,公路拓寬了不少,都是油砂炒子路,回家的時候路好走多了。這條路從鎮子上過,我這個杉木橋人也受惠了。
慈利名人南北大俠杜心五,從江埡走出去,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,要從這里過;從上海灘回來后,他還經常到杉木橋來。這里有人跟他打麻將。有一次麻將沒打完,報信的人來了,有急事讓他趕緊走。杉木橋是湘西北最熱鬧的場。那天恰好是杉木橋的場期,趕場的人多,橋上水泄不通。旁邊的人急,隨口一句“飛也飛不過去啊”。杜興武一聽,縱身而起,踏著人頭、肩膀,過去了。
關于這座橋和這個鎮子的事說不盡,講不完。就說這么多吧。
從這座橋過去后,往南走六十里,再過兩座橋、兩條河,就到了溇江澧水交匯的縣城。只要你敢走,只要你敢想,再往外面,就是一片無限廣闊的大世界了!
上圖為同學郭擁政提供
人一輩子,要過無數的水,要翻無數的山。山水之間,可能少不了讓你過河那些橋;人一輩子,要吃無數的飯喝無數的茶。一茶一飯,也許都有他人的勞作和血汗。
紛亂時代中,“修橋鋪路”是善事,不做“拆橋”的人。這樣會良知難安,心有愧疚。
繁花歲月里,做一座樸素無華的石拱橋,眾人渡我,我渡眾人。
這樣就好!
( 來源:虎三青山青 作者:虎三青山青)